中國時報【祁立峰】
每種料理周遭暈染成了幻美的光瀑，真的像中華一番的誇張動畫般，時間仿若靜止。
學妹搬家時帶來整櫃食譜，搡搡推推解邊緣去中心，把你那些學術專書和經典小說給全降格到了後排。照學妹的說法，那些誇誇的理論隨地腐朽，寫過論文話過唬爛了，階段性任務就宣告完成。至於食譜那可是日日得參考，得重讀，得徵引。糖醋酒麴幾茶匙，米芯麵芯由生硬以至熟透的時機，蝦蟹帶殼去殼之料理區異……極細膩瑣碎的外家功夫練橫，當真不能有絲毫差池。
沒消幾個月學妹就說她帶的那幾本食譜，剔剔撿檢扣掉你挑食不吃的，能學的再現的全給她修畢習完。不但每一道都百分百還原實苗栗電動床作過了，還增冰勝水青出於藍，就像武俠小說裡常用的那個詞，「已臻化境」，九陽神功練到第九重或打完一套降龍十八掌，天靈蓋冒汗發燙，太陽穴鼓脹飽滿。當初看來有如天書無解之秘笈，如今重讀無難關結脈。拔劍四顧，只得獨孤求敗。
不過廚藝就如同武學奧妙學海無涯，你前陣子才剛讚嘆過黃麗群寫黃媽媽的神乎廚藝，雖不至於卡通那般、鍋起盤掀就七彩斑斕祥雲或萬條金蛇暴竄而起，且畢竟發文不附圖難一窺實境。沒多久沒多久《黃媽媽說菜》就上市了，那些分明是上館子才有的奢華料理，鍋巴蝦花椒雞的，都這麼招招布公開誠栩栩秀出自拍圖。你忙不迭替學妹下訂。就像中學國文課選的《老殘遊記》那段〈明湖居聽書〉的聽覺摹寫，原以為到了傲來峰頂，才發現其上還有扇子崖，終於翻上了扇子崖口，這才發現南天門更在之上。一山還一峰高，一巔更一崖險。
說起來你本來不過是吃粗飽的味覺，手殘加舌拙，宛如絲毫招式都不會卻滿嘴點評的王語嫣，實在不好意思坐上餐桌東塗西抹。不過這些年你偶然參加藝文活動，在後台遇到那些以美食專書或料裡專欄作為出道類體的作家，聽他們猶如盲棋高手對弈那樣，說出位於中山北或敦化南哪個巷弄轉角的老店小館，及其多年來的招牌菜、手路菜之一路變遷──這簡直謎中謎奇中奇，像女媧造人或精衛填海的傳說，隨手捏捏揉揉，皸開了皺縫，造鑄出人偶。
你回想在大多物質匱乏的古典時期，寫美食著名的作家實在也不多。像老杜身經喪亂貧困入蜀，大概就「夜雨剪春韭」或「盤飧市遠無兼味」這種等級了。難道寫個魚生青蔥料理加炊飯，他寫「無聲細下飛碎雪，有骨已剁觜春蔥」，就已經很不得了。從各方面條件與精緻生活的背景肌理來說，美食真正再現進了文學作品裡，那可能是《紅樓夢》、是唐魯孫，是舒國治、蔡珠兒或提早離開了的韓良露。每道菜，每樣食材，原生的，外來的，料理以味覺計，食物以里程計，而背後的典故底蘊又層層積累，轉瞬成了巨大機械疊加的鏡像之城。
看當代作家寫美食何止是眼耳鼻舌，活色馨香的阿賴耶識，那簡直如球賽時，以高倍速攝像機將投籃起跳或揮棒之慢動作定格，在以微秒作單位慢速度重播。每種料理周遭暈染成了幻美的老人電動床光瀑，真的像中華一番三馬達電動床的誇張動畫般，時間仿若靜止。
這麼回想學妹如今的九陽神功似乎還不足以圍攻光明頂。但積跬步終致千里，望她早日論戰華山之顛，武學造詣更進一層，至於你的功能，就職司粗飽地消光美食就行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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